大雨滂沱。
火车鸣响了汽笛,轰隆隆地驶出了车站。
陈深在火车窗户上呵了一口气,然后用手指在白雾上画了个五角星。
毕忠良坐在他对面,骨灰盒端端正正地放在两人之间的小桌上。
“多大人了,还玩这个,”毕忠良看着陈深的动作,“画了什么?”
陈深回过神来,迅速擦掉了玻璃窗上的图案:“没什么,就是随便画点乱七八糟的。”
陈深端正坐好,和毕忠良面对面,小隔间里安静极了,只听见火车的隆隆声和大雨的哗哗声。
暖黄的灯光并没有让隔间里的气氛缓和起来。
陈深的目光聚焦在毕忠良身侧,毕忠良则盯着陈深的胳膊,两人谁都没正脸看谁。
“咳。”毕忠良咳了一下,拿起茶杯喝起水来。
陈深靠在椅背上,双眼逐渐放空。
茶水一杯杯喝着,小隔间里暖瓶的水都要被毕忠良喝光了,相反的,陈深一直坐着,似乎都要睡着了。
毕忠良看着头一点一点的陈深,即使自己已经很困了,但却毫无睡意——“你他妈就这么忠心做个汉奸吗”,陈深的质问让毕忠良终于面对了一个现实,那就是,陈深终究和他不一样,是个有⋯⋯信仰的人。
雨打在窗户上,外面已经黑的什么都看不清了。
毕忠良看着那窗户大小的黑暗,想从中辨识出树或房子,然而一切都是模糊的,变形的,甚至是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看的越深,那些模糊的形状就越要吞噬自己一般,毕忠良心情沉重。
“咚”。
“啊啊⋯⋯疼⋯⋯”陈深呼着痛,揉着脑袋爬起来。他终于还是睡着了,脑袋砸在了旁边的墙上。
毕忠良看着陈深,突然就笑了。
陈深咧着嘴:“喂喂,我撞了头有这么好笑吗?!”
毕忠良忍着笑意:“没有。”
“那你还笑⋯⋯”陈深撞了一下,完全清醒了,“你怎么不睡会,到南京还有的等呢。”
毕忠良站起来,打开门要出去:“水喝多了,要等着去厕所,行了吧。”
陈深揉揉脑袋:“毛病真多。”
毕忠良摇摇头,走出小隔间。
这是一节全部是隔间的车厢,卫生间在这节车厢的后面。
毕忠良并没有关好隔间的门,直接向后走去。
陈深站起来去关门,却发现一个陌生的男人从后面的隔间里出来,跟上了毕忠良。
陈深直觉有点不对,那个男人双手插兜,完全按照毕忠良的速度行走,就像是⋯⋯尾随。
就在一愣神的工夫,毕忠良和陌生男人离开了陈深的视线范围。
猛然间,陈深的后脊冒出了冷汗。
顾不得其他,陈深立刻跑了过去。
卫生间的门紧闭着,里面传出打斗的声音。
“老毕!”陈深大喊一声,猛烈撞门。
碰!咚!⋯⋯
卫生间里的碰撞声突然消失了。
陈深的心在这安静中揪紧:“老毕!老毕!”
不能再等下去了。
陈深突然间冷静下来,退后两步,蓄力,转腰,抬腿,重踢!
卫生间的门被踢开,毕忠良正和陌生男人正僵持着,男人手里反着光的匕首只差一点就要划开毕忠良的喉咙。
陈深一脚踹在陌生男人的腰上,制衡被打破。
情势逆转,男人立刻抽身,从两人中间脱离。
“抓住他!”毕忠良捂着流血的胳膊喊到。
谁知男人不退反进,冲着陈深就甩出匕首。
陈深一个侧身躲过。
男人随即掏出枪来,趁着陈深侧身的空隙扣下扳机。
“小心!”陈深喊着扑了过去。
“啪”“啪”!
一颗子弹从毕忠良头侧擦过,射进了火车墙壁里,另一颗子弹则穿过了陈深右侧的肩胛。
毕忠良一瞬间红了眼。
枪声惊动了列车上其他乘客,男人鸣枪开路,尖叫的人们纷纷蹲在两侧,不敢阻拦,男人快速跑过一节节车厢,乘警追赶不及,眼见着他从车尾跳了下去。
“陈深!!”毕忠良抓着陈深,大声呼喊着,“医生!你们谁是医生?!”
陈深的眼前出现了一瞬空白,什么都感受不到,然后,一阵灼烧般的疼痛扩散开,心跳的声音响彻耳畔。陈深隔着泪水看到胳膊还在流血的毕忠良胡乱拿着什么东西堵住他的伤口,亮出了他的工作证,大喊大叫着好似失去了理智一般。
陈深眨了下眼,泪水流了出来。
毕忠良恶狠狠地吼着:“小赤佬!你不许有事!”
这个样子真难看,陈深心里想着。
乘务员驱散了围观的人群,帮着两人回到了隔间里。
一位职业是助产护士的小姑娘被临时拉来了,她拿着列车上的急救箱,红着眼眶抖着手给陈深临时处理伤口,被毕忠良瞪的快要吓死了。
“小赤佬,你说句话啊!”毕忠良伸着胳膊,让一位学过急救知识的乘务员帮他处理。
为了处理伤口,陈深的衣服被脱掉了大半,他皱着眉,半天才说:“疼,冷。”
毕忠良终于舒了口气。
护士姑娘颤抖着说:“我,我就只能,只能处理成这样,你们,还是要去医院,去医院做⋯⋯”
“知道了。”毕忠良语气生硬。
护士姑娘更害怕了。
陈深倒是勉强笑了一下:“谢谢你,麻烦了。”
护士姑娘立刻点着头跑掉了。
毕忠良问乘务员:“还有多久能到下一站?”
乘务员毕恭毕敬地说:“大概还有十分钟就到苏州。”
毕忠良:“立刻安排医生接站!”
不到十分钟时间,火车就进入了苏州站,等待片刻后,救护车就到了。
抵达医院,陈深和毕忠良被分开处理伤口。
“老毕,放心。”进手术之前,陈深笑着说。
白墙,白光,反光的手术器具,还有消毒水的味道。
陈深反感的地方。
麻药的药效显现出来,周围的医生和护士都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陈深忽然想到,如果此时有人要他性命,他怕是毫无反抗之力。
脑海里思绪变得奇怪起来,眼前的世界模糊了,陈深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毕忠良还等着自己呢⋯⋯
走廊里,毕忠良的胳膊缠着绷带,冷气森森地坐在手术室外,盯着那个“手术中”的灯。
不知道是哪方面的人要来刺杀自己。
苏三省早上刚刚遇刺身亡,晚上就轮到了自己⋯⋯
还有自己身上带的东西⋯⋯
又是谁透露了自己的行程呢?
毕忠良眉头紧皱,那只完好的手紧了紧,想起了今天早上的事:
在追悼会前,南田私下电话联系毕忠良,让他把第三战区的信息交到南京,高木在追悼会之后就立刻把文件送到了家里。之后,毕忠良和陈深不欢而散,毕忠良趁着独自在家,把文件藏到了骨灰盒盒盖的夹层中。
为了送文件,毕忠良决定先去南京,再去杭州。这种曲折的方式并不是出行的首选,毕忠良是以这样“很容易订到包厢”为由应付陈深的。
看了看身旁的骨灰盒,毕忠良伸手去摸了摸。
如果陈深出了什么事⋯⋯
毕忠良看着骨灰盒的目光渐渐冰冷,如果陈深出了事,他绝不会把文件交给南京方面。
“手术中”的灯熄灭了。
门打开,医生走了出来。
“医生,怎么样?”毕忠良立刻迎了上去。
医生摘下口罩,说:“贯穿伤,送来之前处理的还算不错,但毕竟伤了骨头,还是要注意静养,不然会留下后遗症。”
毕忠良频频点头:“知道了,谢谢医生,谢谢医生。”
随后,睡着的陈深被推了出来,他虽然脸色苍白,但神色平静,呼吸平稳。
毕忠良跟着陈深去了病房,放下骨灰盒,简单的收拾一番后,在他旁边的床上躺下休息。
关灯前,毕忠良又看了看陈深,觉得自己胳膊上的伤似乎都不那么疼了。
当天深夜,马上就要离开苏州的王天风得到了线报,特工总部直属行动队的毕忠良和陈深出现了,一人受刀伤,一人受枪伤,目前就在医院中。
王天风靠着椅子,手指一敲一敲的。
这两个人出现在这,还都受了伤⋯⋯
王天风吩咐下去:“持续监视,但不要打草惊蛇。”
之后他掐着时间给上海发送了电报。
电波穿过天空,明公馆里,阿诚收到了信息。
“大哥,”阿诚拿着写好的电报纸找到明楼,“毒蜂来电。”
明楼摘下眼镜:“怎么了?他不是要走了吗?”
阿诚读道:“毕深二人苏州受伤。”
“苏州?受伤?”明楼皱眉,“他们不是去杭州吗?没从嘉兴走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苏州?”
阿诚把电报纸递给明楼:“看他们的方向,倒像是去南京的。”
明楼看了看电报纸,放到一边:“明天吧,你去查一下他们的购票情况,再查查他们这几天的电话情况。”
“好的。”
“如果真是去南京,那就要注意了。”明楼说着,端起茶水就要喝。
阿诚立刻抢下了茶水杯子:“大晚上的不许喝茶。”
明楼看看阿诚,妥协了:“那白水可以吗?”
“可以。”阿诚端着茶水就出去了。
明楼笑了笑,目光在电报纸上停留。
很快,阿诚端着一杯白水回来了:“给,温度正好。”
“嗯,”明楼接过水杯,喝了一口,“阿诚,如果你要回老家安放骨灰,是什么会让你放着近路不走,非要绕远呢?”
“一是近路不通,二是有其他任务。”阿诚很快回答。
明楼说:“让疯子先别走,留着看看怎么回事。”
阿诚撇嘴:“他能同意?”
“他肯定已经行动了,”明楼笑道,“还有什么情况吗?”
阿诚说:“还有,明台的退学手续办好了,估计过几天就能送到上海来。”
“好,这下遂他的意了。”明楼说。
“要通知他吗?”
“可以。”
阿诚犹豫了一下,说:“大哥,明台回来的话,于曼丽应该也会跟着来吧?”
明楼点点头:“是啊,明台很认真,一定是会带她回家的。”
“那我们的身份,还是要隐瞒?”
“嗯,至少暂时要隐瞒,”明楼说,“不论明台怎么看,怎么说,我们还是要有自己的判断。”
阿诚点头:“知道了,大哥。”
“嗯,”明楼看看阿诚,“怎么了?还有事?”
阿诚的目光飘向了旁边:“大哥,咱们⋯⋯嗯,我觉得,大姐似乎是,察觉到什么了。”
“哦?”
“今天大姐突然跟我说,让我督促你早点睡,还说要记得给你换个厚被子。”
明楼看着阿诚,笑了起来:“难道你以为大姐才刚刚察觉吗?”
阿诚瞪大了眼,汗毛都竖起来了。
明楼笑着说:“别多想了,明天还有事要做呢。”
阿诚看着明楼把电报纸用打火机点燃,黑灰的纸屑飘散在烟灰缸里,然后明楼看了眼阿诚,拍拍他,说:“不早了,睡吧。”
阿诚突然反应过来,除了刚回家的那两天他是和明楼分开睡以外,之后他们都是同屋的,大姐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阿诚冒出了一身汗。
同一时刻,明镜在自己的卧室里辗转反侧。
明楼和阿诚啊⋯⋯这两个孩子怎么就凑到一起去了呢?
难道是放出去的太早了,在国外受影响太多了?
明镜想起自己几天前去找明楼的时候,他说的话:“大姐,我和阿诚信仰相同,精神相通,血肉相融,生死相依,此生此世,无法分离。”
明镜在黑暗中叹气。
这段时间她都睡不好觉,仔细观察了两个弟弟的相处后,她不得不承认,他们相处的很好,好到无法分开。
既然分不开,在一起也好。
宋茂成⋯⋯
明镜眨眨眼,努力逼回眼泪。
至少,相爱的人在一起,就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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