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过年了，大街小巷都已染上年节的气氛，采买年货的人们来来往往，喜笑颜开，即便世道再不济，过年也总能让人们心情愉悦。

苏翠兰却不同，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弟弟已经死去，过年对她而言反而成为一种煎熬。

房子转了手，不多的衣物也已经都收拾好了，再加上行动队给的“抚恤金”，苏翠兰拿着她这辈子想都没想过的钱款，准备回老家。

李小男前来送她，两人在上海市郊的一片小树林里道别。

“小男，你是个好姑娘，如果我家三省还活着，我多希望你们能……”苏翠兰拉着李小男的手，用正常的语调絮叨着，她终于接受了弟弟过世的事实。

李小男只能安慰她：“苏姐，你别难过。”

苏翠兰笑笑，只能叹气。

李小男又说：“这就快要过年了，回老家的话……苏姐，你别走了，留下来和我一起过年吧，反正我也是一个人，咱俩还能就个伴。”

苏翠兰看了看一旁苏三省的牌位，摇摇头。

一辆牛车慢悠悠地过来，苏翠兰见了，赶紧拎起包袱，放到牛车上去。

李小男见她大冷天还要坐牛车，心里默默叹气，这个女人到底也不过是个普通百姓罢了。

“小男，我走了，你快回去吧。”

“苏姐，你……你路上注意安全啊！”

苏翠兰摆摆手，进到车里去。

布帘子放下来，赶车人挥动鞭子，牛走动起来。

牛车里还有两个人，苏翠兰坐下后，裹紧了棉袄。另外两人本想和她搭话，但看她抱着牌位又神情憔悴的样子，都不知如何开口。

李小男默默看着牛车远去，默默祈祷，希望苏翠兰下半辈子能安稳地过上太平日子。

摇摇头，李小男顺着土路，慢慢走出小树林。

“滴滴”。

汽车鸣笛声打断了李小男难得的感慨——一辆小轿车停在路边。

李小男走近两步：“陈深？你怎么在这？！”

陈深下车，打开车门：“走吧，送你回家。”

李小男抬头看看天，说：“你居然来接我，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吗？”

陈深苦笑一下：“你以为我愿意啊，是有人让我来接你的。”

果然，李小男心里想着，意外的却不太失落。她问：“谁能指派您呀？”

陈深一边打开车门让李小男上车，一边说道：“问那么多干嘛。”

“你快说呀。”

汽车发动起来，陈深踩下油门：“告诉你行了吧，是徐碧城。”

“碧城？”李小男记起，自己的确曾和她说过今天要来送苏翠兰回老家的事。

陈深说：“早上在行动队里，她看见我，没说几句话就打发我来接你，说如果不接你，你肯定要自己走回去。”

李小男扁了扁嘴，她的确是这么想的。

“反正我也没事，就过来接你吧。不过你俩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李小男扬起下巴：“哼，我们是好姐妹！”

陈深笑笑，只能摇头。

55号里，因为年节临近，很多人开始摸鱼，迟到早退成了默认的常态，就连毕忠良都光明正大地翘班出去了——他嘴上说的是“去给处里采办年货，让大伙都过个好年”。

徐碧城，李小男口中的好姐妹，正在毕忠良的办公室里四下寻觅真正“归零”计划的蛛丝马迹，而唐山海，则忙着和柳美娜“分手”。

柳美娜眼眶发红，手紧紧抓住唐山海袖子，把上好的面料抓出一团褶皱：“为什么？山海，我们真的不可以吗？”

唐山海任她抓着自己，微皱着眉头：“对不起。”

柳美娜的手微微颤抖着，她努力挽回：“山海，我们，我们可以离开这，然后……”

陈深就是在这个档口出现的。

他送李小男回家以后，又晃晃悠悠去了行动队，路过档案室的时候，听到有动静，于是他就随手推开了档案室的门——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唐山海迅速拉开和柳美娜之间的距离，但袖子却拽不出来，只得一只胳膊支在那里被柳美娜拽住。

陈深的迅速移开目光，看了看天花板，然后挠了下后脑勺：“奇怪了，人都去哪儿了……”说着，他原地转了个圈，转身离开。

唐山海脸上浮现怒意：“松手。”

柳美娜眨了下眼，逼回泪水，松开了手。

唐山海神色恢复平静，一边扯平自己的袖子一边说：“就这样吧。”

柳美娜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半天，居然笑了：“山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唐山海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丝毫不显：“什么什么人？”

柳美娜笑着摇头，然后微微低垂下脑袋，几缕发丝掉落下来，竟显得楚楚动人，惹人怜爱。

唐山海心里不安，只能说：“柳美娜，早些结束这段感情对你我都好，咱们今后还是同事，好好相处吧。”

柳美娜抬头看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来。

唐山海想让柳美娜嘴巴紧一些，但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说：“你……你值得更好的。”

柳美娜听了这句话，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唐山海深吸口气，离开档案室。

走廊里，观望的刘二宝和其他几人一哄而散，纷纷装作很忙的样子，唐山海大步穿过走廊，直接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屋里，陈深证坐在唐山海的椅子上，翘着脚，来回晃悠，见唐山海进来，立马站起来：“不用她了？”

唐山海叹气：“别把她拽下水了。”

“你就不怕她把你拽下水？”陈深反问。

唐山海苦笑一下：“那我就只能对不起她了。”

陈深点点头，然后压低声音道：“情报有误，到手的‘归零’有问题。”

唐山海愣了一下，他完全没想到陈深居然会来提醒自己。

陈深以为唐山海并不知情，解释道：“咱们拿到的‘归零’计划有问题，还要重新再行动才行。我觉得档案室里应该不会有真正的版本了，还要再想办法，你和柳美娜分开倒也没事，只要她别多嘴。”

唐山海惊讶于陈深的直白和坦诚，觉得他像是完全不在乎国共的分别，但同时又有些感动于他赤诚的天真：“好，我知道了，那就再找机会。”

陈深拍了下唐山海的肩，用正常的音量说道：“分了也好，好好和碧城过日子。”说完便出去了。

又提到柳美娜，唐山海叹了一口气。这个女人对自己卸下了心防，展示出柔软，自己本不应对她动感情，但被交托的信任和依赖却让他无法硬下心来，彻底斩草除根。这虽不是爱情，却让人担负了责任。

在办公室静坐了片刻，徐碧城找来了，同时尾随来的，还有看热闹的几人。

徐碧城走进办公室，瞪了楼道里的几人一眼，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于是，八卦心燃烧的同事们只能凑在门口，偶尔听到几个“狐狸精”、“对不起”、“原谅你”之类的字眼——这些词已经足够他们联想一片，在脑内幻化出一场精彩的大戏了。

 

 

“阿香啊，再去买几盆水仙回来，摆着好看。”明镜指挥着阿香给家里布置。

这是明家难得团员的一个新年，也是明台订婚后的第一个新年，明镜打定主意要好好张罗一番，自己更是推掉了好几个应酬，亲自上阵，带着阿香采买年货，布置家居。

阿香忙的团团转，赶紧应着：“知道啦，大小姐。”

这时，外面传来门铃声。

明镜向窗外张望：“奇怪了，这个时间是谁呀？”

阿香跑出去开门，过了会儿脸上带着疑惑回来了：“大小姐，是一个叫桂姨的人，她说您认识她的。”

“桂姨？”明镜楞了一下，脑海中闪过一个跪在地上哭泣哀求的女人，还有缩在墙角瘦瘦小小的阿诚。她怎么回来了？

明镜披上了羊毛披肩，坐在沙发上：“阿香，去开门吧，让她进来。”

不一会儿，阿香领着桂姨进来了。

“大小姐……”桂姨低着头，微微佝偻着背，目光只看到明镜的小腿，再不敢往上看。

明镜看着面前这个穿着朴素乃至寒酸的妇人，一时间无法把她和记忆里那个身强力壮的帮佣联系在一起。

“桂姨？”

“是，是我。”

桂姨的声音有些喑哑，明镜皱起了眉，走过去桂姨跟前，让她抬起头来——果然，同明台说的一样，她的日子看起来过得不好。

“大小姐，我，我实在是……实在是……”桂姨看起来窘迫极了，“大小姐，我能回来做工吗？”

明镜看着面前明显苍老的妇人，想起明台提及的桂姨的近况，又忆起自己小时候受到的桂姨的照顾，心里软了下来。但若是桂姨回来的话，阿诚他……

明镜招呼桂姨坐了下来，阿香端来了热水，桂姨接了过去，感激地对阿香道谢。

“桂姨，你日子过得不好，怎么不早些来？”明镜的目光落在桂姨粗壮而又粗糙的手指上。

桂姨欲言又止，半天才说：“大小姐，我对不起阿诚那孩子。”

明镜闻言叹气。

说出那句“对不起”以后，桂姨好似打开了话匣子，她絮叨起来：“大小姐，我原本不想来打扰您的，但是乡下太乱了，老家的房子被日本人的炸弹给炸毁了，我，我也差一点被炸死。要是就这么炸死了，我也就解脱了，但偏偏自己好好的。这几年我在乡下干农活，风里水里的，落了一身的病，风湿愈来愈严重，我找了个老中医给看了看，说是再不好好保养会瘫痪……”桂姨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我早些就来上海谋生活了，但我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找不到长久的工作，我实在是无处投奔了……”

桂姨哭了起来，明镜心里也不好受，只能拿出手帕给桂姨，让她擦眼泪。

“我之前见到了小少爷，他已经那么大了，我都不敢认他，后来，后来我猜想，大小姐您是不是可以收留我，我还可以干活，不会白吃粮食的，大小姐……”桂姨哭着说。

明镜心里矛盾极了，一面桂姨于她有照顾的旧情，一面又于阿诚有虐待的旧怨。

似是察觉到明镜的纠结，桂姨擦擦眼泪，以退为进：“大小姐，您也不用为难。我知道过去是我不对，现在回来乞求原谅是有些过分，若是不方便，我也就当回来看看您。我看到在城东那边还要招个厨娘，我可以去那试试。”

说着，桂姨颤巍巍要站起来，明镜到底觉得桂姨日子凄凉，拉住了她：“唉，你呀，这马上就要过年了，你又能去哪呢？”

“我……”

“不论怎样，先留下来吧，”明镜蹙着眉头，再次叹气，“阿诚那孩子，我帮你劝他。”

桂姨睁大着眼，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被留下了。

“阿香啊，你去把你旁边的房间收拾一下，让桂姨先住进去。”

阿香好奇地看看那个落魄的妇人，点点头应下了。

桂姨此时才确认自己被留下来了，脸上满满都是惊喜之情：“谢谢大小姐，谢谢大小姐。”

“但丑话要说在前面，若是阿诚不肯认你，我也不好让你常住这里。”

“是是是，我明白的，大小姐。”桂姨依然是惊喜的神色。

明镜让阿香带她去房间，但桂姨说自己的包袱还在租住的地方，需要回去收拾一下，又匆匆告辞了。

明镜看着桂姨离开的背影，心里沉甸甸的，她想起上次提起桂姨时阿诚激烈的反应，没有把握能劝动他……如果实在不行，过年以后给桂姨些钱，再介绍个轻松些的活计给她好了。

离开了明家，桂姨心里激动极了——她进入明家的第一步终于是迈出去了。

走过两条街之后，桂姨背脊不再佝偻，脸上也没了卑微的神色，她迈着大步，像是一个精干的农妇。到了繁华的地段，她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报了一个棚户区的地名，然后放下黄包车的棚子，将自己的脸遮住。

黄包车的车夫脚程很快。

到了目的地后，桂姨下车，四下看看，确认无人注意她之后，快速走进其中一座矮小的房子里。

爬上吱呀作响的木质梯子，上了二楼，拿出钥匙开门，桂姨适应了一下才看清屋内的摆设。

“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面对昏暗潮湿的小房间，桂姨舒畅地笑起来。

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包袱，桂姨把钥匙放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小桌子上，头也不回地离开——明天，这个小房间就会被安排进其他租户了。

就在桂姨返回明公馆的路上时，黎叔正和阿诚在一起，向他讲述了明台同自己的关系。

阿诚惊讶的看着黎叔：“您和……明台，是，是父子？”

黎叔点头，十分肯定道：“是的，他就是我弄丢的儿子。”

 

 

有生之年的更新（膝盖中箭）

一个过渡章节，主要讲述几人关系的变化，陈深和李小男的关系，唐山海和柳美娜的关系，唐山海和徐碧城的关系，还有桂姨此人的狡猾，以及黎叔和明台的关系将开启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