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接近上午十点。
明台注意到,黎叔又偷偷看了眼手表。
“爸,现在几点了?”明台突然说。
黎叔怔了一下,说:“马上十点了。”
明台笑起来:“我得走了,家里说好中午要一起吃饭。”然后,明台接了一句:“爸,什么时候和大姐、大哥一起见一面吧。”
黎叔其实与他们都认识,心里开心的同时却也尴尬:“好,既然说好了,就快些回去吧,有机会和他们都见一见。”
黎叔把明台送去坐电车,然后看了时间,加快步伐走向茶楼。
十点二十分整,黎叔走进了包间里,点了壶茶。
十点半,包间外面传来高跟鞋的哒哒声,随后门被推开,明镜走了进来。
黎叔站起来:“你来了。”
明镜神情严肃,但紧紧抓着的手包又显出激动:“是组织有任务要交给我了吗?”
黎叔点头,明镜的喜悦完全在脸上显露出来了。
“现在抗日的形势还很严峻,上次你买到的药非常有用,很多受伤的同志都得以康复,我在这里代表组织感谢你。”
“太好了,”明镜喜道,“只是现在对药品的买卖管理很严,不然我还能拿到更多的药。”
“因为明镜同志你出色的表现,组织现在想要交付你一项更加重要的任务。”
明镜立刻说:“我愿意接受任务!”
黎叔摇摇头:“你先听我说,这项任务不比从前,有一定暴露的风险,你毕竟不是我党成员,所以……”
明镜语气坚定:“虽然我还没有被组织接受,但我一定会努力完成任务,争取早日入党。”
黎叔看着明镜,心下感慨,或许正是明家有了这样一位掌舵人,才能够将全家都培养成优秀的战士。
“好,”黎叔说道,“组织希望你能以企业正常发展的方式,把公司拓展到天津,建立起常驻的机构,打通南北方直接信息交流的通道。”
明镜只想了不到两秒钟就回复道:“可以。”
黎叔继续说:“如果这样,你就势必要离开上海,花费一半甚至更多的精力在北方。”
“这都不是问题,上海这里的公司已经发展成熟,市场也已经饱和,去北方开拓市场不会影响这边,情理上也完全说得通。”
“如此就好,希望你尽快开始布置,早些完成新渠道的建立。”
“好的,我现在就可以开始布置,等到过完年就可以实施了。”
“期待你的好消息。”
黎叔站起来,和明镜握手。
明镜问:“不知道我的入党请求……”
黎叔说:“组织还在考虑。”
明镜不免有些失望,但又振奋精神,说道:“我会努力,接受组织的考验。”
黎叔送明镜离开,想到明台也在申请入党,忍不住笑了。
反而是明镜,离开后神色严肃,脑子里飞速运转,思考着在天津设立分公司所需的布置。
司机开车送明镜回到明公馆,明镜拍拍脸颊,让自己放松,才进去屋子里,结果刚一打开门,就被烟气混杂着辣椒的气味呛的流出眼泪。
“咳咳,怎么回事呀?”明镜敞开大门,用手绢捂着口鼻进屋。
屋里,正一片混乱。
阿诚和阿香都挽着袖子,衣服被水溅湿;明台脸上一块块的黑渍,头发和衣服像是被火燎了;桂姨累的靠在一旁直喘气。
于曼丽眼睛通红,看起来被熏的够呛:“明台!看你干的好事!”
明台肩膀一缩,垂着脑袋不敢说话。
餐厅里窗户大敞着,冷气直往里灌。
“怎么了?厨房着火了吗?”明镜赶紧看看几人。
阿诚没好气道:“大姐你自己看吧。”
明镜见他们虽然狼狈,但没有受伤,才松了一口气,转身进去厨房。厨房里,炉灶和炉灶旁的墙壁一片漆黑,一口铁锅翻在地上,被烧焦到乌黑发亮的食材撒了一地,再加上灭火泼的水……明镜对面前的景象感到头痛。
走出来,明镜把目光投向明台:“明台,你说说,这是怎么了?”
明台抬眼看了明镜一下,扁着嘴又低下头去了:“我,我就是想烧个菜……”
“小少爷,您那真不是烧菜,是烧房子啊。”阿香实在忍不住反驳道。
“那是我没经验,才会,才会这样的……”明台说着语气就弱了,“我也不想这样的。”虽说明台多活好些年,但厨房依然不是他的强项。
还是阿诚说明了原委:明台回到家,突发奇想要吃火锅,阿香却不会做辣的火锅汤底,便毛遂自荐亲自下厨,大家见他信心满满,就让他去做了,本来一切顺利,但没想到这位在操作时把油泼到了正旺的锅里……最后不仅火锅底料报废了,附近放的食材和其他易燃的东西也都变成了焦炭。
明镜又气又想笑,只能板着脸:“明台。”
见明台小声嘟嘟囔囔,明镜又说:“你有什么想说的,等你大哥下回来,和他说。”
明台不敢说话。
“好了,人没事就是万幸。”明镜终于发话了,“该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快过年了,也别坏了心情。”
明台抬头偷看明镜。
明镜看到他小心翼翼的眼神,补充道:“从现在开始,明台你不许进厨房。”
“我……”
没等明台说话,明镜就说:“阿香,桂姨,你们一定要禁止他进厨房,知道了吗?”
阿香立刻回答:“知道了!”
桂姨也说:“好的,大小姐。”
大家都行动起来,于曼丽拎着明台又去现场反省了一番,然后领着人回去洗漱换衣服,阿诚帮着阿香收拾厨房的残局,桂姨则捂着一只手默默回屋去了。
明镜发觉桂姨的异常,叫来阿诚,让他去看一看。
阿诚虽然不情愿,但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桂姨没有关紧门,阿诚看到,她右边的手背被烧伤了。
“你烧伤了?”阿诚走进屋里。
桂姨赶紧把手藏起来:“阿诚,你怎么来了?我没事。”
阿诚把桂姨的手拉出来,看着烧伤的地方,目光发黯。
“我真的没事的。”桂姨抽了下胳膊,但阿诚握的很紧,桂姨无法把手抽回来。
半晌,阿诚松开了桂姨:“这几天不要见水,我去给你拿药。”
桂姨眼前被泪水模糊,嘴唇翕动,只唤了一声:“阿诚。”
阿诚转身就出去了,桂姨的眼泪流了下来。
郭小白,前段时间被捕的共方情报员。由于之前他提供的“医生”情报并没有得到落实,也没有抓到任何人,因而他暂时被安置在这里,负责监视的人三班倒地同他在一起,密切关注他的一言一行。
只能说,郭小白的叛变并没有完全得到接纳。
马上要过年了,他这里却冷冷清清,为了迎合气氛准备的春联还没有贴,这是这所房子里唯一显得喜庆的东西。
郭小白坐在桌前看报纸,虽然是花边小报,但好歹有个打发时间的消遣。《杜老板上海饭店大宴宾客一掷千金》《明氏三少和未婚妻不得不说的故事》《婆媳大闹银行,五十银元踪难觅》《百年老中医专治不孕不育》……
扔掉报纸,郭小白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他扶着桌子站起来——监视的人立刻抬眼看他——在屋里转了转,郭小白向窗外看去,然后,他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人。
这个女人,为什么会有些面熟?
街上,姚欣正带着妹妹姚清,步行回家。
可能是郭小白看向外面的眼神有些专注,监视人问他:“看什么呢?”
郭小白不敢确定那个女人是谁,因而只是说道:“没有,我就是想出去走走。”
“出去?你给我老实呆着吧。”
“我知道。”
再看向外面,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
她到底是谁?在哪里见过?
郭小白一向相信自己的记忆,他确定自己见过她,而且她的身份一定不是普通人。
看看这个囚困自己的小屋,郭小白坐会椅子上,再次拿起报纸,但心里却活泛起来:一定要想起来她是谁,或许这是可以改变自己目前困境的关键。
55号直属行动队,过年期间的值班表已经贴出来了,不用值班的人很多都已经开始迟到早退,因而整个楼里都显得空旷起来。
作为档案管理员,柳美娜在做年前最后的归档工作。
陈深哼着小曲路过档案室,看到柳美娜,停下了脚步。
自从唐山海和柳美娜“分手”以后,这个女人就沉默下来,比以前更显暮气。但意外的是,她果真没有透露半分有关唐山海身份的事。
陈深想了下,敲了敲本就打开着的门:“美娜。”
柳美娜抬头,见是陈深,略微笑了笑:“陈队长。”
陈深走进来,手撩起了柳美娜的头发:“快过年了,要剪一个新发型吗?新年新气象,换个发型,心情应该也会好一些。”
柳美娜愣了一下。
陈深拿出理发剪子,舞动两下。
“好。”柳美娜淡淡笑了下,但这笑容里多半却是苦涩。
“那行,等我一下,我准备准备。”陈深没再多说什么,回去自己办公室拿东西去了。
柳美娜叹气,拿了钥匙,也出去房间,锁了档案室的门。
唐山海和徐碧城十点半不到就离开了,说是在饭店订了西餐,要去浪漫一下。他们离开的时候,大家还都起哄来着。
坐在凳子上,柳美娜低下头,陈深开始给她洗头。
温热的水打湿了头发,陈深洗的很认真,也假装没有听见柳美娜微弱的抽泣。
待头发洗好,擦干的时候,柳美娜除了眼眶发红,已经没有异常。
“这次想剪成什么样的?我前两天在米高梅看见有人烫了个很新奇的发型……”
“剪短。”
“啊?”陈深没反应过来。
柳美娜重复道:“剪短。”
陈深捋了捋柳美娜的长发,问:“真的剪短?太可惜了。”
“有什么好可惜的。”柳美娜很平静地说着,“就像你说的,新年新气象,剪短吧。”
陈深说:“那好,就剪短吧。”
“咔嚓”一声,剪刀挥过,一缕乌黑的发丝掉落在地上。
楼上,毕忠良看着陈深,半天都没说话。
陈深给别人理发的时候向来都很认真。
摸摸自己的头发,毕忠良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理发了。
或许可以让小赤佬也给自己理个发?
终于,陈深说:“剪好了。”
柳美娜在理发时一直闭着眼,听到陈深的话才睁开眼。
“看看还行吗?”陈深把镜子给柳美娜。
并不是常见的学生头。陈深把头发剪的很短,微卷的发梢翘起,并不显得男气,反而给柳美娜添了俏皮,感觉一下子就小了几岁。
柳美娜站起来,面向陈深:“谢谢,我很喜欢。”
陈深心满意足。
正要收拾东西,却听见一个熟悉的脚步声,陈深回头,果真看见毕忠良过来了。
“老毕?”
“处座。”
毕忠良看看柳美娜:“不错啊,很好看。”
柳美娜笑道:“谢谢处座夸奖。”
然后,毕忠良坐在了刚才柳美娜坐的凳子上:“给我也理理。”
陈深不知为何就笑开了,说:“你等下,我给你拿条新毛巾。”说完,大步跑开。
柳美娜还是第一次看到毕忠良要理发,好奇地问:“处座也经常找陈深理发吗?”
还没等毕忠良回答,就见陈深又大步跑了回来,手里拿着新毛巾。
“哎呀!热水不够了!”放下毛巾,陈深才懊恼地发现这个问题。
毕忠良不满:“是不是不想给我理发?”
陈深瞪眼:“谁知道你要理发啊!干嘛不早说?”
毕忠良被噎了一下,反驳道:“这还怪我?”
“那还用说。”陈深一把将毛巾盖在毕忠良头上,“你等会吧,我烧水去。”
毕忠良扯下毛巾:“你个小赤佬!”
柳美娜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夜里,寒意逼人,天上下起了小雨——其实是融化了的小雪。
76号审讯室里拖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汪曼春捂着鼻子,皱眉看着那人被抬上担架,送去医治。
“让你们问话,怎么弄得这么难看?”汪曼春不满地问手下的人。
负责审讯的人忙说:“属下以后一定注意。”内心却想着汪曼春亲自挥动鞭子时满脸的快意,不忿的同时也脊背发寒。
汪曼春看了眼地上滴落的鲜红,转而问道:“都问出来了?”
“是,两天三夜,他受不住了,全都说了。”
“你确定他全都说了?”没在意审讯人被她一句问话吓到的样子,汪曼春继续说,“都给我汇报一遍。”
“是。”
说着,旁边的记录员立刻拿来了审讯的记录,读了起来。
汪曼春低垂着眼听着,在某一个断句的地方打断了记录员的话:“你刚才说,他们本来是要按照‘归零’的情报开展行动,但是重庆那边又给他们下命令,之前的情报作废,行动被取消了?”
“是。”
“取消了,为什么取消?只能是……假情报?”汪曼春手指敲打着桌面,“难不成,他们还能判断情报的真假?”
看着刑具上的血迹,汪曼春笑了起来:“这下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