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55号里,陈深正叼着烟,看着钟表发呆。他半天都没动,直到烟灰掉下来,火光燃尽,才惊觉自己已经坐了太久。
天早已全黑了,明台还没来,陈深站起来,决定先去探探档案室的情况——今天白天,唐山海把从柳美娜那里偷来的钥匙交给了他,现在正是去查探的好机会。
披上外套,陈深离开办公室,先去值班室晃了一圈,打发了值班的几人,然后独自一人前往了档案室门口。
四下张望了一番,拿出钥匙,陈深尝试着将钥匙插进锁眼中……
插进去了。
转不动。
陈深再次尝试,依旧没能打开档案室的门。
钥匙是假的。
陈深闭了闭眼,狠狠摇了下头。
立刻转身,陈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刚一进屋就听见外面一阵混乱,同时,一块石头砸进房间,“啪嚓”一声,玻璃碎了一地。
“打倒汉奸走狗!”
“抓住他们!”
楼下传来呼喊声。
陈深看着碎玻璃中间的石块,那上面绑着一张纸条。他立刻走过去,捡起石块,拿下纸条:大门外左侧第二个十字路口。纸条背面还画了一把剪刀。
是明台的信息。
陈深迅速收好纸条,拿着石头跑了下去。
“怎么回事?”陈深问院子里的人。
那人说:“陈队长,您出来了。”
“废话,都砸我屋里去了,我能不出来吗!说说,怎么回事。”
“就几个小年轻,估计是学生之类的,翻墙来砸石头,苏队长带着人去追去了。”
陈深“哦”了一声,然后说:“苏队长去抓学生……有点大材小用啊。”
正说着,苏三省带着几个值班的人从外面回来了,他脸色阴沉,一看就是连个衣角都没抓住。
苏三省看到陈深站在院子里,手里还抛着石块,神色不佳:“看来是打扰到陈队长休息了。”
陈深耸耸肩,一副无奈的表情:“打扰倒无所谓,最主要是我那屋里窗户碎了,直灌冷风,我还得再找个住处才行。”
“给您带来不便了,”苏三省微微鞠躬,“没能抓到闹事的人,三省感到十分愧疚。”
“苏队长客气了,”陈深笑起来,“我看这样吧,苏队长想要抓人尽可以去忙,我呢,就去找老毕凑合一晚上,他肯定不会介意的。”
陈深说完就回身上楼,不一会便拿着一包衣服和钥匙下来,开车离开了。
大门左侧第二个十字路口。
陈深确认没人跟着他,才来到纸条上的地址,果然,明台和曼丽正在那里等他。
从那包衣服里拿出苏三省的资料,陈深交给了明台。
明台接过东西,问:“李小男怎么回事?”
陈深说:“你怎么知道李小男?”
“她住在你家,但又和苏三省交往甚密。她是什么身份?”
陈深说:“不用担心,她是个小演员,我当她是妹妹,至于苏三省,在追求她。”
明台点头,但心中仍对李小男的身存在疑惑:“她真的没问题?她认识你,认识苏三省,和徐碧城是朋友,她和你们的关系都太过……巧合。”
陈深笑了笑:“她很单纯,什么都不懂。”
于曼丽看着陈深,展现出一个单纯的表情:“女人都是会演戏的。”说着她又转换出妩媚的笑容。
陈深皱眉:“我觉得她没问题的。”
明台说:“我知道了,但我还会调查她,你也要注意。”
“好,希望你行动顺利。”陈深对明台说完,再次上车,头脑中也快速运转起来。
李小男吗?
陈深踩着油门加速。
想了想和她相识到现在的过程,陈深确实找不到什么破绽,但明台说的也没错,她的关系网笼罩了55号所有重要的人。
减速,转弯,再加速。
希望李小男的确只是个单纯的小演员吧。
陈深握紧了方向盘。
夜里的路上没有行人,陈深很快就到了毕忠良家门口。
毕忠良家只剩院子里还亮着一盏灯,陈深停下车,看了看夜色中的房子,按响门铃,然后放开嗓子就喊:“老毕——!老毕——!”喊声惊起了流浪猫狗,猫叫和犬吠陆续响起。
很快,二楼亮起了灯。
陈深看着那灯光,莫名的就开心起来。
不一会儿,毕忠良穿着睡衣披着外套出来了:“大晚上的闹什么妖?!”
陈深笑嘻嘻地看着毕忠良,他头发清清爽爽的放下来,眼角还挂着一颗眼屎,和白日里的毕处长完全不一样。
陈深隔着铁门说:“老毕,快开门,收留收留我。”
毕忠良皱着眉找钥匙:“大半夜的扰人清梦,跑过来干嘛?”
“别提了,办公室那地方住不了了。”陈深见铁门打开,跑回车上,把车开进了院子里。
毕忠良等陈深停好车,和他一起走进屋里去:“怎么就住不了了?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
“就刚才,有人翻墙砸了咱们办公楼的窗户,哎呦,我那屋里啊,直往里灌冷风。”陈深夸张地抱着胳膊,展现冷的感觉。
毕忠良打量了陈深一番,见他好的很,才问:“人抓到了吗?”
陈深把他的大包放在了沙发上,摊手:“苏三省倒是去抓了,可惜一根毛都没抓着。”
毕忠良倒了两杯热水,递给陈深一杯,陈深抱着杯子喝了几口。
“那你就大半夜过来找我?还在外面大喊大叫。”毕忠良没好气道。
“那你让我找谁去?”陈深反问,“我总不能回家吧,李小男住我那呢。”
毕忠良像是被噎住了,半天才说:“小赤佬,我欠你的。”
陈深便笑起来。
客房是每日都打扫的,陈深拎着包,十分自然地进去,开始整理自己的物品。他刚整理好,毕忠良就喊他去洗澡,说是“不能指望住办公室的单身汉能有多干净”,陈深就故意往他跟前凑,被毕忠良赶进浴室去了。
洗完澡,陈深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居然看到了一碗粥。
“老毕,这该不是你做的吧?!”
“刘妈做的!”毕忠良没好气道,“你也就吃点剩饭。”
“哦。”陈深坐下喝粥,“我就说呢,你什么时候会做饭了?咱们打仗那会,你连烤个白薯都烤不好。”
毕忠良作势要打他,陈深立刻后缩。
“喝你的粥。”
陈深就老老实实埋头喝粥了。
夜晚十分安静,陈深喝粥的声音就变得明显了。可能是感觉有些尴尬,毕忠良找了个话题:“什么人砸了窗户?”
“不外乎是些学生、爱国青年之类的。”陈深说着,心里却想肯定是明台从哪里找了人做了这件事。
毕忠良叹气:“看来还得找人来换玻璃。”
陈深喝粥的动作停顿一下,然后说:“老毕,这就咱们俩,我说句实在话……”
毕忠良看他。
“咱们现在这活,说白了就是当汉奸,你想没想过,以后要怎么办?难道要当一辈子的汉奸吗?”
毕忠良直直地看着陈深,陈深也看着毕忠良。
“陈深,”毕忠良笑起来,“你想说什么?”
“你该不会是想在日本人这棵树上吊死吧?”
毕忠良眯起眼:“吊死?”
“日本人不一定能赢,”陈深放下手里的勺子,擦了擦嘴,“老毕,别跟的那么紧。”
毕忠良马上问:“怎么,想开理发店去了?”
“是啊。”陈深没有听到想要的答复,只能答应着,“我也就这点出息了。”
两人再无话语,分别回屋休息了。
然而破晓时分,一个电话打破了宁静。
陈深还在半梦半醒中,毕忠良就一脸慌乱地摇醒了他:“快去医院,你嫂子怕是不行了!”
刘兰芝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一件旗袍,梳了头发,还化了妆,仿若她还没有生病时一样。
毕忠良和陈深慌忙赶到时,她就那么坐在病床前,摆弄那盆放在病房里的花。
“兰芝……”毕忠良见她精神利落的样子,脸色苍白。
刘兰芝倒是温和地笑了:“你们来了,过来坐。”
毕忠良和陈深都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程护士拿了椅子进来后就离开了。
“嫂子,你……”陈深说不出话来。
刘兰芝放下剪刀,那盆花被她修剪的漂亮极了。她拉了拉披肩,看着对面的两个男人,说:“我知道我要不行了。”
“兰芝!”
“你听我说,”刘兰芝不让毕忠良插嘴,“我呀,自从病了以后就一直拖累你们,现在要走了,倒也是让你们解脱。你们听我的话,不要大办丧礼,简简单单的,别麻烦别人。”
毕忠良微微扭开头。
刘兰芝继续说:“我也是知道政策的,知道现在都提倡火葬,忠良,你是领导,要做好表率,我走了,你就把我……”
“别说了。”毕忠良打断了刘兰芝。
“那也还是要说的,”刘兰芝笑着拉住毕忠良的手,“我有个愿望。”
毕忠良马上道:“你说。”
“忠良,你把我的骨灰带回老家去吧,我想和老家的那片山在一起。”
毕忠良眼睛湿润了,他知道那片无名的小山是刘兰芝幼时最喜欢的地方,直到现在她还对那里念念不忘。
毕忠良清了清嗓子,说:“好,我答应你。”
刘兰芝笑得很美。
陈深看着她的笑容,心里却好像压了一块大石板,压的他喘不过气来——刘兰芝是真的爱护他,真的关心他,而现在,这个温柔和善的女人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陈深想要抽烟。
刘兰芝看看低落的陈深,说:“陈深,嫂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陈深看她,强打起精神:“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刘兰芝摇摇头,然后对毕忠良说:“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毕忠良看了下陈深,深吸一口气:“记得。”
“记得就好,”刘兰芝抽回手,不再和毕忠良拉着手,她看看二人,说,“我走了以后,你们要好好的。”
毕忠良咬住嘴唇,陈深则闭上了眼。
“陈深,”刘兰芝突然说,“给嫂子把头发剪剪吧。”
陈深站起来,抹了一把脸:“好。”
简单的准备后,陈深开始给刘兰芝剪头发了。
三人谁都没有说话。
刘兰芝静静地坐着,平静地看着那盆她刚刚修剪过的植物。
陈深专注地挥舞着剪刀。
毕忠良坐在一旁,看着他们,脑海里却全都是刘兰芝曾经单独对他说的话——
“忠良,陈深是个好孩子,他救了你的命,你不能害他。
他看你的眼神,他对你的笑,早就不是兄弟之间的感情了。
忠良,你呢?扪心自问,你对他是什么想法?
陈深只是你兄弟吗?
我知道有这种事,但你想要走上这条路吗?
这条路太难了。
我如果走了,你要再找个老婆,知道吗?也给他找个一个,让他定下来。
不要害了他,也不要害你自己。”
毕忠良看着他们,紧紧地捏住拳头。
这些事,他又何尝没感觉到呢?
陈深还在认真地给刘兰芝修剪头发,毕忠良看着他,他都知道吗?
很快,陈深把刘兰芝的头发修剪好了,然后,他拿着发饰把头发整齐地盘好。
刘兰芝照了照镜子,说:“陈深啊,你的手艺真不错,开个理发店肯定生意好。”
陈深扯扯嘴角,像是笑了。
刘兰芝站起来,却打了个趔趄,陈深一把扶住他。
刘兰芝笑笑,她的精神明显不如刚才好了:“我有些累了。”
毕忠良和陈深心里都沉重起来。
他们扶着刘兰芝躺下,给她盖好被子,默默地陪着她。
温暖的阳光撒进了屋里,窗外传来鸟鸣声,刘兰芝面色沉静,带着微笑。
毕忠良把脸埋在被子上,陈深则仰起头,看向惨白的屋顶。
程护士在下夜班之前给他们拿来了死亡证明。
毕忠良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定在原地。陈深拍拍他,说:“我去给你请个假。”
“明天……”毕忠良的声音有点哑,“明天就开追悼会吧,我早些送她回老家。”
陈深看看毕忠良,说:“好。”
离开病房,陈深借了医院的电话,给55号的值班室打过去,给毕忠良和自己请了假,并通知了追悼会的事。
回到病房的时候,屋里已经没人了。
陈深在那空荡的病房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向太平间方向走去。
刘兰芝病逝的消息飞散开来,很快,整个76号系统都得知了此事。
一直暗中打探消息的明台也得到了消息,他知道苏三省是一定会参加明天的追悼会的,与其再找机会刺杀,不如明天就动手。
“电报毒蛇,请求明天行动。”明台吩咐道。
【12】
次日清晨,上海市郊,殡仪馆。
刘兰芝的追悼会即将举行。
花圈布满了礼堂,刘兰芝躺在礼堂中央,周围摆着鲜花。
毕忠良神色憔悴,他和陈深都穿着黑色的西装,站在礼堂左侧,静静的等待追悼会开始。
南田洋子因为会议并没有来,她派了高木出席,算是表达了对毕忠良的看重。
直属行动队里没有任务的人陆续都来了,就连李小男都搭着唐山海和徐碧城的车前来参加追悼会。
明楼和阿诚的车慢慢驶进殡仪馆的院子,停好,下车。扫视周围的环境,两人暗中查看明台可能埋伏的地点——殡仪馆位于市郊,周围的建筑稀少而低矮,虽然有很多植物,但对于刺杀而言,这并不是好地形。那么,唯一有可能的就是……
两人一同看向礼堂左右两侧的两幢二层小楼。
明台只能藏身在其中一幢小楼里了。
“胆子太大了。”阿诚小声在明楼身边说。
明楼微微摇头,不让阿诚说话。他不知道明台的具体行动计划,但既然同意了开展刺杀行动,他就不会去干涉行动的细节。
两人走进了礼堂。
追悼会开始。
礼堂里,众人神色肃穆,主持人介绍着参与追悼会的人员和献上花圈的情况。
左侧小楼的二楼里,明台架起了狙击枪。
哀乐响起。
众人一齐默哀,李小男更是忍不住流下眼泪。
于曼丽击晕了小楼一层的工作人员,打开小楼后面的窗户,持枪而站。
哀乐结束。
毕忠良走上台前,亲自为刘兰芝致悼词。
郭骑云在殡仪馆院墙外准备好自行车和麻绳,等待接应。
礼堂里,众人开始对遗像鞠躬。
明台将狙击范围确定在院子中央。
哀乐声再次响起,众人对遗体告别。
毕忠良脸色苍白,眼下泛着青黑,陈深站在他身旁,同样面色灰败。
参与追悼会的人开始陆续离开。
高木走到他们跟前:“毕处长,对于您太太的过世,我们感到十分遗憾,希望您节哀,保重身体。”
“多谢高木先生,我会注意的。”毕忠良的声音有些嘶哑。
两人握了手,之后高木离开。
明楼走上前来,面色沉重:“毕处长,还望节哀。”
毕忠良勉强笑笑:“打扰明长官了。”
“不不,哪里的话,”明楼摇头,“自上次一聚,明某便已把毕处长视为好友,说打扰,未免太见外了。”
毕忠良和明楼握手,只是点头,没有话语。
明楼用力握了握毕忠良的手,松开,然后对一旁的陈深说:“陈队长,你要好好陪着你哥。”
陈深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说:“知道了,放心吧。”
明楼点了下头,看向身后的阿诚。
阿诚对毕忠良和陈深简单的说了声“节哀”后,就跟着明楼一起出去了。
随后,唐山海和徐碧城、李小男、刘二宝等人依次走上前来,之后走出礼堂。
再然后,就是苏三省了。
苏三省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皮鞋泛着光。他走上前来,看了看毕忠良,没有伸出手,只是动了一下嘴角,仿佛嘴都没有张开:“节哀。”
毕忠良此时已经很累了,他脑子里开始有些嗡嗡的声响,看着面前的苏三省,那一身笔挺的样子格外刺眼:“苏队长,多谢你前来吊唁毕某亡妻。”
苏三省又动了动嘴角,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头,微微鞠躬,转身离开。
毕忠良又在和下一个人说话了。
陈深看到毕忠良额角的汗意,同时用余光看到了苏三省离开礼堂的背影。
再然后,只听见“啪”的一声。
苏三省倒在了殡仪馆的院子中央。
“啊——!”院子里,李小男惊叫一声,吓的瘫倒在地。
明台一击得手,迅速撤离。
离开小房间,快速跑下二楼,于曼丽正站在敞开的窗外焦急等他。
与此同时,行动队的人已经开始向小楼集结,但带枪前来的人毕竟少,他们惜命的很,行动起来顾虑颇多,并不算快。
小楼窗户,明台扔出枪,于曼丽一把接住。
翻过窗子,明台拿回枪,两人飞快跑过小楼和围墙间的树丛。围墙上已扔进两条麻绳,两人拉住绳子,几个踏步爬上高墙。
“跳!”郭骑云在墙外接应。
明台一跃而下,就地一个翻滚,于曼丽也借着郭骑云的力顺利落地。
三人立刻骑上自行车,在近乎野生形成的树林间飞快离开。
“快!快!”
“那边!”
前来参加葬礼的行动队成员包围了左侧小楼,并开始向院墙集结。
高木已经离开,但明楼和阿诚还未发动汽车就发生了枪击事件,他们立刻躲在车里掩护自己——当然,他们也是故意放慢了动作磨蹭到明台行动的时间。
行动队的人摸上了二楼,同时有人发现了后院墙的绳子。
“人跑了!”
二楼,只有一个空空的房间,和一扇微微打开的窗户。
徐碧城拉起瘫倒的李小男,和唐山海一起在院门旁的门房里躲避。
“苏……苏……”李小男真的是被“拽”走的,她嘴唇都白了,指着院子中央的方向,说不出话来。
徐碧城握着李小男的手:“小男,别怕。”
唐山海看向徐碧城,徐碧城微微摇头,他们谁也不知道苏三省的暴毙是什么人干的。
院子里,明楼在大发雷霆:“严惩!必须要严惩!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居然能混进来行凶!”
阿诚站在明楼身侧,低垂着眼看着躺在地上的苏三省。
除了去追击的人,其他人都涌到了院子里。
礼堂中,哀乐还在继续。
陈深扶着毕忠良躲在刘兰芝遗体旁。
毕忠良头上的旧伤疼的厉害,两天没有休息,刚才的那一声枪响让他耳旁的嗡嗡声完全爆发,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老毕,老毕!”陈深拍打着毕忠良的肩膀,但对方却紧闭着眼,冷汗直冒。
“老毕!”陈深加大音量。
毕忠良睁开眼,满目都是白色黄色的菊花,影影绰绰。
“陈深……”毕忠良四肢发冷,他一手捂着头,一手空抓了几下,陈深赶紧握住。
抓住了陈深的手,毕忠良感受到了温度,陈深则被他冰冷的手吓了一跳:“老毕,你怎么了?!”
“……苏三省?”毕忠良缓了缓,待眼前的景象没有了重影,才小声问。
陈深拿袖子给毕忠良擦汗:“死了。”
毕忠良听不清陈深的声音,他耳边依然嗡嗡响着,但依稀听到是“死”的发音,心中居然松快起来。
摇晃着站起来,毕忠良看向院子里——
混乱的场面终于得到了控制,明楼安排唐山海组织人们分工调查此次刺杀事件的现场状况和追击行凶者,苏三省倒在地上,右边太阳穴的血洞流出的血在地面上积成一个血洼,把他黑色西装染的颜色更深了。
陈深把毕忠良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休息。
来往的人们在院子里奔波,只除了有人去查看了一下苏三省的尸体,其他人都绕了过去。
直到阿诚安排两个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拖走了尸体,阖上了苏三省瞪大的双眼。
半个多小时后,阿诚开着车载着明楼离开。
明楼脸上带着笑容:“明台真是敢说敢干,居然混在特工总部一大群人里做成了这件事。”
“是啊,干脆利落,”阿诚夸赞,“越是危险的地方反而越安全。”
明楼神色愉悦:“咱们明家,种草是兰草。”
阿诚想了一下说:“大哥,明台他……”
“怎么?”明楼问,“还是觉得明台的经历难以接受?”
阿诚憋闷了一会儿,才说:“没有,我就是觉得别扭,明台他,其实比我大……”
明楼顿了一下,难得的哈哈笑起来。
“不许笑!”阿诚故作凶狠,但耳尖却是红的。
“好,好,”明楼忍住笑,“不笑你。”
阿诚把油门踩的更深,飙起车速。
明楼只能道:“慢点,明台他再怎么样也还是要喊你哥。”
阿诚红着耳朵把车飙回了新政府办公楼。
明台三人骑着自行车到了一片低矮的民房。
找到他们“借”车的人家,悄无声息地交还了自行车,三人在小巷里穿梭,来到他们停车的地方。
上车,坐好。
于曼丽长舒一口气:“还是这个车好。”
明台笑道:“怎么,坐灵车坐怕了?”
于曼丽说:“怕是不怕的,只是扒灵车太冷了。”
两人想起他们凌晨天还黑着的时候偷偷扒灵车混进殡仪馆的过程,都忍不住笑了,那过程真是太冷了。
郭骑云开着车,说:“你们两个,不要再卿卿我我地刺激人了。”
明台和曼丽相视一笑,郭骑云为了这个突发任务,推掉了和女朋友的约会,女友生气扬言不理他了。
“行,今天给你放假,好好去哄哄她。”明台笑言。
郭骑云挺高兴,殊不知明台这也是为自己和于曼丽独处创造机会。
明楼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凳子还没坐热,就迎来了一位老熟人——汪曼春。
“师哥,你没事吧?”汪曼春像是来的急了,说话略有些喘,“我都听说了,苏三省死了,那些人简直太猖狂了!”
明楼见她难掩的担心,半晌,叹气:“我没事,曼春,谢谢你关心我。”
汪曼春带着些小心:“师哥,你不生我气了?”
自那次汪曼春对明镜举枪之后,明楼就一直冷淡着她,近来态度有些缓和,但还未恢复到以前的样子。汪曼春听明楼此刻语气温柔,心中充满期盼。
明楼站起来,走到汪曼春身前,看着她:“曼春。”
“师哥,我……”汪曼春同样看着明楼。
阿诚此时正巧端了咖啡进来,见到眼前一幕,立刻低下头去。
明楼看到了阿诚,装作不悦的样子,说:“阿诚,出去,把门关上。”
阿诚心中一紧——他知道明楼对汪曼春不是真心,但仍旧感到酸涩——退出办公室,关上了门。
汪曼春面带红晕:“师哥,之前的事我知道错了,我,今天早上,我就是担心你,你没事吧?”
明楼微笑着注视汪曼春,然后抬起手,整理了一下她歪掉的丝巾:“我没事,你能关心我,我很开心。”
汪曼春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你不生气了?!”
“当然生气。”明楼说着。
汪曼春神色立刻紧张起来:“我……”
“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明楼说,“可是曼春,你要记住,明镜是我姐姐,我父母双亡后,是她将我养大,长姊如母,曼春,我敬她,爱她,我不希望再看到你对她不尊重,甚至是威胁她。”
汪曼春心中暗恨,但明楼难得愿意与她和好,自是答应:“我知道了,那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明楼审视着汪曼春,就在汪曼春认为自己强装的顺从要被看破时,明楼笑了:“曼春,好姑娘,女孩子还是温柔些好,收敛些脾气,修身养性,修身养性。”
汪曼春放松下来:“师哥,我知道了,会改的。”
随即,汪曼春问起了早上发生在殡仪馆的刺杀事件,明楼大致讲了经过。
汪曼春听闻明楼就在死去的苏三省身前不远处,紧张万分:“师哥,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的,凶手只开了一枪,放心。”
“那也太危险了,”汪曼春说,“师哥,你放心,我一定抓到犯人,严惩这些恶徒。”
明楼看着汪曼春眼中的狠厉,心中怆然,但语气仍旧温和:“我相信曼春你的能力,但很多事女孩子不要去做,交给手下的人就好。”
听到明楼关心自己,汪曼春笑起来:“知道了,师哥你放心吧,我一定整肃好上海的风气。”
汪曼春开心地离开了办公楼,明楼从窗户向外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实在无法把这个染着血色的背影和从前那个天真不知世事的女孩联系在一起。
“汪曼春,”明楼低语,“佳人不再。”
【13】
阿诚离开明楼办公室后心里颇为酸涩。
明楼曾和汪曼春有过一段感情,两个人在最好的年华里互相吸引,即便之后分开了,也是对方心里无法抹去的痕迹。阿诚承认,自己有些嫉妒。
坐在秘书室里,阿诚一面起草着明楼的一份讲话稿,一面心思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钢笔尖戳在纸上,留下一个黑黑的印记。
阿诚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把稿纸揉成一个团,扔进废纸篓里。
站起身来,穿上外套,阿诚交代道:“我去76号一趟,明先生要是有什么吩咐你们先去做。”
“好的。”小秘书回答。
阿诚开着车走了,他想,这个时候他就应该换换思维,投入到工作里去——去谋划谋划梁仲春那二分之一的“归零”计划是个不错的选择。
76号大院里,人们来来往往忙碌着,行色匆匆。
阿诚进去梁仲春办公室的时候,他却正在悠哉地喝茶,收音机里还放着京剧。
“梁处长这么清闲?”阿诚挑着眉问。
梁仲春笑眯眯道:“阿诚兄弟,快坐,快坐。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什么风?邪风,”阿诚坐下,找了个舒服的坐姿,“今天早上,直属行动队的苏三省众目睽睽之下就被枪杀了,梁处长你居然还能如此好心情地喝茶听戏?”
“哎,话不能这么说,”梁仲春摆摆手,依旧笑眯眯的,“他苏三省死了,作为同事,我当然是悲痛的,但这调查行动……”
阿诚哼了一声:“明长官可是下令要严查,就连南田课长都对此十分气愤,你如此玩忽职守,是想撞枪眼上?”
“严查当然是要严查的,不过嘛,人家明长官说要严查,汪曼春汪处长肯定是早已行动起来了,我去凑那个热闹干什么?”梁仲春挤挤眼睛,坏笑两下,一副“你懂的”的样子。
阿诚心里别扭了一下。
梁仲春接着说:“而且阿诚兄弟你这么聪明,不会看不出来日本人对他苏三省是什么态度。”
阿诚的目光在桌上的水果盘里扫过,说:“哦?倒是要请教梁处长。”
梁仲春喝了口茶,晃着脑袋,慢悠悠道:“他苏三省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知道,整个军统上海站都被他拱手奉上,啧啧,这种人,野心大,心也狠,日本人愿意用他,又不敢重用他。”
阿诚拿起梁仲春桌上的苹果吃起来,完全是倾听的样子。
“苏三省就是条疯狗,给你办事的时候倒是忠诚,一旦起了反心,呵呵,给你咬下块肉来都是轻的,”梁仲春跟着京剧的节奏摇晃着脑袋,“他就是条不把人咬死不肯罢休的疯狗。”
阿诚嘴角翘起。
梁仲春把身体倾向阿诚的方向:“要我说呀,你什么都懂,就是非得让我说出来,啧啧。”
阿诚几下啃完了苹果,扔掉苹果核:“过奖,我就是一个小助理,哪懂这些。”
梁仲春摇摇头,然后说:“阿诚兄弟专程前来,必定有事,不知有何指教?”
阿诚坐直了身体,压低声音问:“梁处长,明人不说暗话,不知道‘归零’计划到底是什么?能不能拿出来给我看看?”
梁仲春吓得赶紧站起来,瘸着腿跑去关好门。他坐回原处,直视着阿诚:“怎么,阿诚兄弟还关心这个?”
阿诚笑笑:“当然关心,我可是非常好奇呢。”
梁仲春和阿诚对视着,收音机被调大了音量,咿呀呀的唱腔几乎要传出房间。
梁仲春笑了:“我懂了,你是……哪边来的?”
阿诚冷下脸:“梁处长,话可不能乱说。”
“不是?你就不用瞒了,我也不在意这个。”
“我可不是哪边的,”阿诚冷笑一下,“我就是个商人,这世道,你说什么最值钱?”
梁仲春背后一凉,他仔细打量了阿诚,强笑:“你该不会是想……”
阿诚点头。
“……”梁仲春看了阿诚半天,伸出了大拇指,“还是你这个年轻人胆子大啊。”
阿诚前倾身体,凑到梁仲春身前:“怎么样,你敢不敢?只要你点头,我就想办法牵线。”
梁仲春微微将头后仰:“这可不止是要吃枪子的事。”
阿诚进一步贴近梁仲春:“不需要全部,只是拿出来一点点,就可以比得上你走私一艘船的利益了。”
梁仲春再次后仰身体,拉开和阿诚之间的距离。
阿诚步步紧逼梁仲春,见他后退,笑了起来:“梁处长,我可要提醒你,明长官近来要严查港口了。”
梁仲春只道:“多谢阿诚兄弟提醒。”
“港口这块毕竟事关我的利益,我当然得上点心。”阿诚说着就站了起来,整理下衣服,“兄弟我找了条发财的路子,你要是不跟上,到时候见着真金白银了可别怪我吃独食。”
梁仲春点头:“知道,知道,不过阿诚兄弟,你也要体谅一下我老人家,心脏不好,胆子也不像年轻时候那么大了。”
“胆子小?你?”阿诚扯了下嘴角,“满船枪火鸦片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胆子小?”
“别别别,”梁仲春赶紧说,“阿诚兄弟,这不是咱没做过这种生意嘛,头回生。”
“行,我知道了,”阿诚穿上外套,“咱俩都是生意人,和其他那些死板的人不一样,我等你信儿。”
“好,好。”梁仲春答应着。
“就这两天,别让我多等,”阿诚指了指梁仲春,“你这不行,我怎么也能找着别家。”
“知道啦。”梁仲春赶紧点头。
阿诚这才满意:“行,走了啊。”
梁仲春殷勤地送他。
阿诚大步离开了,梁仲春脸上僵硬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他擦擦脑门上的冷汗,“碰”一下关上办公室的门,把自己锁在里面。
情报生意?
梁仲春心里“呸”了一声,谁知道他明诚是人是鬼。
不过,要是真能换来一条条的大黄鱼……
梁仲春看向自己的办公桌——就在办公桌底下那个隐秘的夹层里,那一半“归零”计划正隐藏在黑暗中。
混乱的追悼会结束后,刘兰芝的遗体被拉去火化。
毕忠良揉着脑袋,和陈深一起坐在等候室里。
“老毕,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陈深见毕忠良按揉头部的力道很大,担忧地问。
毕忠良耳边的嗡嗡声已经减小了,但仍旧有点耳鸣,他看看陈深,说:“没事,就是觉没睡够,休息休息就好了。”
陈深看着毕忠良眼下的青黑,算是同意了他的这一说法。
两人坐在屋里,面前的茶水升腾起袅袅烟气,一时无话。
毕忠良闭着眼,心里已经平静下来。
刘兰芝的逝去让他悲伤,却并不悲痛。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算得上门当户对,却也和许许多多相亲的夫妻一样,大部分的磨合都在婚后。
毕忠良想起他初见刘兰芝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带着青涩和腼腆,坐在一张桌子的两边,互相了解了家里的情况之后,婚姻基本就算订下了。起初刘兰芝似乎是有点不同意,但她到底是嫁给了自己,然后,他们有了妞妞,又失去了妞妞。
失去孩子对毕忠良而言是个极大的打击,但他现在已经认了,或许自己这样的人就该命中无子。
陈深见毕忠良闭眼休息,脱下外套,小心地给他盖上。
毕忠良微微睁眼,看着陈深。
“别冻着了。”陈深有点尴尬地说。
“好。”毕忠良把自己缩在陈深的外套底下,外套里还带着温度。
陈深去倒了一杯热开水回来,换掉了毕忠良面前的茶:“喝白水吧,你现在可不用喝茶提神了。”
“好。”毕忠良还是这么说。
陈深难得见到毕忠良这么乖巧的情况,有点不知所措:“老毕,你还好吧?”
毕忠良笑了笑,说:“好。”
陈深揉了揉鼻子,挠了挠头发,左右看看,然后问:“抽烟吗?”说完他就发现香烟在他外套的口袋里,而外套现在则披在毕忠良身上。
毕忠良从他外套里拿出烟,陈深接过去,点燃。
两个男人都抽起烟来——谁也没说毕忠良现在的状态不适合抽烟了。
毕忠良吸了一口,皱眉:“你就不能换个牌子抽抽?”
陈深摇头:“樱桃多好,我就喜欢樱桃。”
毕忠良嫌弃地抽烟。
陈深抽了会烟,说:“苏三省倒是死的痛快。”
毕忠良“嗯”了一声。
陈深看着毕忠良:“嫂子去了,肯定是要去天堂的,苏三省呢,肯定是下地狱。老毕,你说咱俩要是死了,会去哪?”
毕忠良弹了烟灰:“说什么死不死的。”
陈深说:“你想过自己的死法吗?”
毕忠良沉默了一会儿,说:“死法?你是想说,想没想过自己的下场吧?”
陈深笑了下:“说那么难听干嘛。”
毕忠良没有回答,他只是说:“陈深,等我捞够了本,我就离开这,找个安稳的地方,过过小日子。你……跟我一起走吧。”
毕忠良片刻的犹豫让陈深的手微微抖动了一下。
陈深故作轻松地说:“跟你一起走?好啊。”
毕忠良猛的吸了一下香烟,他又想起刘兰芝对他说的话了。
“不过啊,我要是和你一块走了,你是不是得给我开个理发店?再不济也得给我弄个剃头铺子吧。”陈深侧过头看向毕忠良。
毕忠良也看向陈深,刘兰芝的话还回响着,但他却控制不住地说:“好,我拿钱给你开店。”
陈深笑了。
毕忠良也笑了,但他心里充满了担忧。
“老毕,”陈深说,“你想没想过……”
“咚咚。”这时候,敲门声响起。
工作人员拿来了刘兰芝的骨灰。
毕忠良接过骨灰。
陈深看着工作人员流程性地安慰了毕忠良,毕忠良礼节性地回复,刚刚想说的话就说不出来了——你有没有想过脱离日本人,做个抗日者。
陈深突然觉得很累。
毕忠良已经和工作人员交接好了事项,他回头说:“走吧,送你嫂子回家。”
“好。”陈深掐了香烟,站起来。
“对了,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问问你想没想过自己学个手艺什么的,比如说我可以教你怎么剃头。”
“想当我师傅?你还嫩着呢。”
两人一同回了毕忠良家,帮佣刘妈已经把家里按丧事的要求布置好了。
毕忠良对刘妈说:“刘妈,我今天晚些时候就启程,送夫人回老家,可能要两三天,你给我收拾一下衣服。”
刘妈抹着眼泪答应着,还让毕忠良放心,自己一定把家里照顾好。
陈深看着骨灰盒子上刘兰芝的照片,突然说:“老毕,我和你一起送嫂子回去。”
毕忠良说:“你要去?”
陈深十分肯定道:“嫂子一直拿我当做小弟,对我的好我都记得,难道我这个弟弟不该去送送她吗?”
毕忠良皱了皱眉:“那处里……”
“处里,处里,处里有什么重要的吗?!”陈深突然生起起气来,“日本人那些破事能有什么好让你看中的!”
两人要吵起来,刘妈赶紧离开了。
毕忠良走到陈深面前:“陈深,你想说什么?”
“毕忠良,”陈深压抑着心里的怒气,“你他妈就这么忠心的做个汉奸吗!”
毕忠良一把拽住陈深的领子:“你再说一遍。”
陈深胸口压着一股气,他指着刘兰芝的遗像,说:“再说一遍我也敢说,毕忠良,你敢当着我嫂子的面,说你就是日本人的走狗吗?!”
毕忠良扬起拳头就要打下来,陈深却瞪大着眼,狠狠瞪视着他。
“陈深!”毕忠良低吼一声,拳头到底没落下来。
“老毕,”陈深松开毕忠良拽着自己领子的手,“你到底在坚持什么!权利还是金钱?”
毕忠良看着陈深,慢慢摇头:“你是谁?”
“我是谁?我还要问你是谁呢。”陈深整理着自己的衣领。
毕忠良眯起眼睛,他的耳鸣似乎是加重了:“麻雀?还是,熟地黄?”
陈深气笑了:“毕忠良,你还能想到些别的吗?”
刘兰芝的骨灰盒端端正正的放在桌子上,黑白照片里,刘兰芝笑的温婉,注视着两人的争吵。
毕忠良摆摆手:“陈深,我不想和你吵架。”
陈深说:“老毕,你还是个中国人吗?”
毕忠良沉默了,他看着刘兰芝的骨灰盒子,半晌才说:“回去收拾一下吧,跟我一起走,送你嫂子回老家。”
陈深闭上眼。
毕忠良就在眼前,而他却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是那么遥远。
“老毕,你不该碰政治,你该去做个商人。”陈深说。
毕忠良揉了揉耳朵:“快回去收拾,下午五点的火车,还要再给你买票,别晚了。”
陈深咬住嘴唇,松开:“知道了,我再给请个假,三天够吗?”
“就三天吧。”
陈深从毕忠良身边走过去。
“陈深,”毕忠良突然说,“你是谁?”
陈深头也没回:“我就是陈深,但你还是不是毕忠良,我不知道。”
毕忠良突然就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曾经,陈深躲在战壕里,抱着枪,满脸油泥,笑嘻嘻地对他说“毕忠良,好名字啊,小大之臣,咸怀忠良”,然后,他把濒死的自己从战场上拖了下来。而现在,他说,自己不是毕忠良。
头上的伤疤又疼痛起来。
毕忠良望向外面,早上还阳光明媚的天空,现在已经阴云密布。
似乎是要下雨了。
陈深没带伞,已经离开,希望下雨不要淋到他。
【14】
苏三省的尸体被拉回了76号总部,在被仔细检查后确认可以处理了。
作为苏三省仅有的亲人,苏翠兰被接了过来。
在前来的路上,阿强已经把苏三省遇刺身亡的消息告诉了她,而直到见到苏三省的尸体,苏翠兰都在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76号停尸房,南田洋子和高木刚刚走出来,阿强便带着苏翠兰到了。
苏翠兰没空去管这两个日本人,她急急忙忙地走进停尸间里,却在离苏三省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三省……”苏翠兰看着苍白的弟弟,声音颤抖,不敢上前查看,“三省,是姐姐来了,你看看我呀。”
南田洋子再次走进来,她走到苏翠兰旁边,语气沉重:“苏三省先生是特工总部优秀的员工,也是大日本帝国忠实的朋友,对于他的过世,我感到十分遗憾,请您节哀。”
苏翠兰仿佛没有听到南田的话,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去,试探了苏三省的鼻息,然后,她双腿一软就要向后倒去,阿强赶忙扶住她。
苏翠兰再不能骗自己弟弟还活着,她大哭起来:“三省……呜呜呜……三省……”
阿强拖抱着苏翠兰,把她安置在门口的椅子上。
“三省啊,你怎么能扔下姐姐走了呢……三省……”
“请您节哀,”南田洋子说,“我们一定会抓捕到行凶者,为您弟弟报仇。”
苏翠兰看向南田洋子:“报仇……报仇……”
突然,苏翠兰冲向南田,揪住她的衣领,猛烈厮打:“都是你!都是你们!如果不是你们,我弟弟怎么会死?!”
“放手!”高木掏出枪来。
阿强从后面抱住苏翠兰:“苏姐,你干什么啊!快住手!”
苏翠兰眼睛通红,她恶狠狠地盯着南田洋子:“肯定是你们,是你们骗了三省,让他给你们干活,让他当汉奸,才会招来祸事!”
南田洋子沉下脸来:“请注意你的言辞。”
苏翠兰猛烈挣扎着,阿强竟难以控制她。
“你们日本人都不得好死!你们还我弟弟的命!”苏翠兰大声嘶喊着,头发散乱开来,眼球充血,好似恶鬼一般。她像是突然通了经脉,力气大增,一下子挣脱开阿强的束缚,冲上前去狠命撕扯南田的衣服。
南田的脸色阴沉下来,她竟一时无法对抗这个发疯的女人。
高木立即瞄准苏翠兰。
“苏姐!”阿强赶紧再次抱住她,把她拖拽到一旁。
苏翠兰一下子失去了力气,瘫软在阿强身上。
南田制止了高木的动作。她整理了一下衣服,看着陷入疯狂的苏翠兰,语气生硬:“苏女士,我体谅你失去弟弟的痛苦,不追究你刚刚的失态,但我希望不要再听到你那些不适宜的论调,否则,我不保证我的下属会做什么。”
“是是,南田课长请您放心,苏姐她就是太难过了,失去理智了。”阿强一边控制住苏翠兰,一边大声回答。
南田洋子又看了看苏翠兰,转头离开。
高木收好枪,警告地指了指阿强和苏翠兰两人,跟着离开了。
阿强可算是把心放下了,他松开苏翠兰,一脸疲惫:“苏姐,你不想活了可别拉着我呀。”
“呜呜……”苏翠兰跌坐在地,捂着脸痛苦,感觉快要背过气去了。
“唉。”阿强看着满身狼狈的苏翠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咳咳……”苏翠兰咳嗽起来,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她抹掉脸上的泪,整理了一下松散开的头发,说:“我,我能带着三省回家吗?”
阿强脸都皱起来了:“这,这可不好办,您也别为难我。”
苏翠兰站起来,拉住阿强的手:“我就是带着三省回老家去,让他能和父母葬在一起。”
阿强一脸为难:“苏姐,您这心情我都理解,可是您看现在哪有这么远道带着尸体的……”
苏翠兰恳求道:“求求你了,我不会麻烦别人的,我就是……”苏翠兰突然就不说了,她摇着头,喃喃着“不行”。
阿强看着苏翠兰,有点害怕,他觉得这个女人像是快要疯了。
“不行,不行……”苏翠兰又哭了起来,“爹娘不会要他的,他当了汉奸,爹娘不会见他……呜呜呜……三省……”
停尸房的管理人慢悠悠地说:“你呀,找个墓地把他埋了吧,不然我们可就统一处理了。”
阿强说:“是啊,苏姐你去找个墓地吧。”
苏翠兰把脸埋在了手臂里。
管理人摇摇头,把停尸房的门关上了。
片刻过后,苏翠兰神情恍惚地被送回了家,大而空荡的房子让她的眼眶再次红了起来。
换上白色的衣服,苏翠兰开始整理苏三省的遗物。
挂在客厅里的外套和帽子,放在柜子上的皮包,摆放在茶几上的手套……
苏翠兰正看着苏三省的照片发呆,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请问这里是苏队长家吗?”是一个好听的女声。
苏翠兰去开门,李小男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站在门外。
李小男见到苏翠兰,说:“您好,请问这是苏三省苏队长家吗?”
“对,你是……”苏翠兰问。
李小男说:“您就是苏队长的姐姐吧?我是李小男,是苏队长的朋友。”
苏翠兰让开门:“啊,是三省的朋友,快进来。”
李小男进入房子里:“我是跟阿强打听到苏队长的住处的,今天早上的事太突然了,我真的没想到……”李小男说着就哽咽起来。
苏翠兰擦擦眼角,拉住李小男的手:“谢谢你,小男姑娘,谢谢你过来看我。”
李小男安慰了苏翠兰几句,然后看看屋里凌乱的物品,说:“苏姐,这都是苏队长的东西吗?”
苏翠兰叹气:“是啊,三省走了,虽然他身份不怎么光彩,但他到底是我弟弟,我得给他收拾一下。”
李小男说:“我来帮您吧。”
“这不好吧,我自己来就好了。”
李小男坚持道:“苏队长对我很照顾,如今他出了事,我理应帮忙才对。”
苏翠兰不再拒绝,两个女人一起忙了起来。
李小男着重整理了苏三省的书桌和书柜,还时刻关注着苏翠兰的动作,然而除了一些业务性的文件,没有任何有价值的资料。李小男又小心地查看了苏三省房间的隐秘处,仍旧一无所获。
看来苏三省真的很小心,家里没有放贵重的资料。
李小男心中不免失望。
55号直属行动队,众人都在议论苏三省之死。
陈深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
二楼办公室里。
“我要陪着老毕送嫂子回老家,先请三天假,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按时回来,”陈深对唐山海和徐碧城说,“这三天你们加紧行动,争取趁老毕不在拿到‘归零’计划。”
唐山海点头:“好,你放心。”
徐碧城也应道:“我会配合山海完成任务的。”
“合作愉快,”陈深笑了笑,“我先收拾一下,一会儿就要出发。”
“这么急吗?”徐碧城问。
陈深已经开始收拾起来了:“是啊,说是五点有火车去南京,再从南京转车去浙江。”
徐碧城说:“那你一路顺利。”
陈深点头。
唐山海轻轻挑了下眉,挽住徐碧城的胳膊:“那咱们也走吧,看看怎么从柳美娜那里拿到钥匙。”
“好。”徐碧城一副接受任务的严肃表情。
两人相伴离开。
这边陈深收拾好了东西,那边扁头已经向76号总部请好了假,之后扁头开车送陈深去火车站和毕忠良汇合。
天色越发阴沉,陈深的车离开了院子,唐山海放下窗前的纱帘。
或许,可以……
唐山海犹豫片刻,拨出了一个电话:“……下午五点……火车……对……”
徐碧城担忧地问:“行得通吗?”
挂上电话,唐山海闭了闭眼:“应该可以吧。”
但其实唐山海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然后,他看看徐碧城,又拨通了另一个电话:“你在吗?”
“我都接电话了,你说我在不在呀。”是柳美娜。
“好,我去找你。”
唐山海挂上电话,看了看旁边的徐碧城:“我要去了。”
徐碧城咬着嘴唇,点头。
唐山海深吸一口气,走到徐碧城身边:“我会把档案室的钥匙拓印下来,然后咱们再去配钥匙。”
徐碧城马上道:“不用找人,配钥匙,我会。”
唐山海笑了:“你还会这个?”
“我……会呀。”徐碧城把“陈深教的”这个信息隐瞒了下来,她直觉唐山海不想知道这一点。
唐山海想抱一下徐碧城,但还是改为了拍拍她的肩膀,然后他拉了拉衣摆,在徐碧城的注视下走了出去。
之后,唐山海和柳美娜两人公然翘班,一起离开了55号。
月色咖啡店。
明台正和于曼丽约会。
外面已经开始下起雨来,明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不自觉的就笑起来——这里是他曾经接受黎叔委托营救程锦云的地方,而现在只是他和于曼丽约会的场所。
于曼丽不知道明台在笑什么,但她看明台笑,自己就也十分高兴。
明台看着于曼丽:“你笑什么?”
于曼丽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笑,她发觉明台在打趣自己,哼了一下。
明台一时起了玩心,突然凑过去捏了曼丽的鼻子,于曼丽鼓起脸来,不甘示弱地抓住明台的手,不让他把手收回去。
两人幼稚极了,你来我往地玩着小朋友都不愿意玩的捏手游戏,正高兴时,咖啡馆来了两位客人,唐山海和柳美娜。
明台和唐山海目光相接,唐山海立刻移开目光。
“那边。”明台示意于曼丽看门口。
两人都看到了柳美娜,以及故意避开他们的唐山海。
“金屋藏娇?”于曼丽小声说。
明台没说话,只是继续关注他们。
另一边,唐山海带着柳美娜坐到了不易被关注到的位子,点了饮品。
“山海,咱们这样出来好吗?”柳美娜有点担心。
“没关系,”唐山海笑着说,“你说现在处里有谁能管我?”
柳美娜笑的开心。
饮品被端了上来,唐山海付了小费。
两人说起了悄悄话。
柳美娜忍不住问:“山海,你……你能娶我吗?”
唐山海心中“咯噔”一下,徐碧城的面容立刻浮现出来。
他面上不动声色:“美娜,我很抱歉,我做不到。”
柳美娜失望极了:“为什么?是因为徐碧城吗?她哪里比我好?”
唐山海摇摇头:“不是因为她,而是我不想害了你。苏队长死的时候你也在场,我,很可能也和他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
“山海!”柳美娜不让他说下去。
唐山海注视着柳美娜,说:“美娜,我是随时可能赴死的人,我不想你受我拖累。现在我能对你好,就会尽我所能去爱你,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爱你,你也不会因为我受牵连。”
柳美娜已然被唐山海感动,完全想不到其他。
两人间气氛暧昧。
明台一直关注着他们,虽然不能完全看到两人的表情,但明台发现唐山海似乎格外关注柳美娜的手提包。
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明台想了想,叫了服务生:“给那边送两杯红酒。”
“好的,先生。”服务生应下。
“等等,”明台叫住服务生,“你上酒的时候,装作不小心把酒洒在那女人的裙子上。”
服务生吃惊地看着明台。
于曼丽立刻做出气愤的表情:“那女人勾引我姐夫,破坏我姐的婚姻!你去给她点教训。”
服务生看看唐山海和柳美娜,立刻脑补出了一出家庭纷争,再加上明台给了他丰厚的小费,服务生立刻就答应了。
就在唐山海想办法要拿柳美娜的手提包时,服务生端来红酒,然后一个手滑,洒在了柳美娜的裙子上。
“啊呀!”柳美娜赶紧站起来,“你在做什么呀!”
“对不起,对不起!”服务生立刻道歉,还拿来毛巾给柳美娜擦裙子。
柳美娜因为早上参加追悼会,穿了白色的裙子,此刻被染的很显眼,她愤愤地瞪了服务生一眼。
“怎么回事?我们没点酒。”唐山海沉声质问。
服务生指了指明台曼丽二人:“是那二位送的,还说,说……”
“说什么?”
“说您可别对不起家里的老婆在外面养情人。”服务生说完就赶紧离开了。
柳美娜脸都白了,她说了句“我去处理一下”就匆匆去了洗手间,手提包还放在座位上。
唐山海看了看明台和于曼丽——明台和曼丽一起向唐山海举杯——然后他换到柳美娜那边的座位,迅速打开手提包,找出钥匙,将钥匙拓印下来。
将一切都复位后,唐山海坐了回去。
明台没有看到唐山海做了什么,但他确认唐山海是完成了任务。
于曼丽笑了:“明台,你会不会也……
明台赶紧举起双手:“我哪敢呀,你这么厉害,我都听你的。”
于曼丽得意地仰起小脸。
明台笑了:“咱们快走吧,别一会儿人家找咱们算账来了。”
“好呀,你不是说要请我去看电影吗?咱们现在去吧。”
“还是先去吃饭吧,吃了饭再去看电影。”
“知道啦。”
明台和于曼丽谁都没有再去注意唐山海,两人撑起伞,挽着手走出了咖啡厅。
雨势越发大了,整个上海都阴冷极了。
上海火车站里,毕忠良和陈深坐上了去南京的火车,同时上车的,还有一个一直尾随着他们其貌不扬的男人。
【15】
大雨滂沱。
火车鸣响了汽笛,轰隆隆地驶出了车站。
陈深在火车窗户上呵了一口气,然后用手指在白雾上画了个五角星。
毕忠良坐在他对面,骨灰盒端端正正地放在两人之间的小桌上。
“多大人了,还玩这个,”毕忠良看着陈深的动作,但因为角度的关系,他看不到陈深画了什么,“画什么了?”
陈深回过神来,迅速擦掉了玻璃窗上的图案:“没什么,就是随便画点乱七八糟的。”
陈深端正坐好,和毕忠良面对面,小隔间里安静极了,只听见火车的隆隆声和大雨的哗哗声。
暖黄的灯光并没有让隔间里的气氛缓和起来。
陈深的目光聚焦在毕忠良身侧,毕忠良则盯着陈深的胳膊,两人谁都没正脸看谁。
“咳。”毕忠良咳了一下,拿起茶杯喝起水来。
陈深靠在椅背上,双眼逐渐放空。
茶水一杯杯喝着,小隔间里暖瓶的水都要被毕忠良喝光了,相反的,陈深一直坐着,似乎都要睡着了。
毕忠良看着头一点一点的陈深,即使自己已经很困了,但却毫无睡意——“你他妈就这么忠心做个汉奸吗”,陈深的质问让毕忠良终于面对了一个现实,那就是,陈深终究和他不一样,是个有……信仰的人。
雨打在窗户上,外面已经黑的什么都看不清了。
毕忠良看着那窗户大小的黑暗,想从中辨识出树或房子,然而一切都是模糊的,变形的,甚至是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看的越深,那些模糊的形状就越要吞噬自己一般,毕忠良心情沉重。
“咚”。
“啊啊,嘶——”陈深呼着痛,揉着脑袋爬起来。他终于还是睡着了,脑袋砸在了旁边的墙上。
毕忠良看着陈深,突然就笑了。
陈深咧着嘴:“喂喂,我撞了头有这么好笑吗?!”
毕忠良忍着笑意:“没有。”
“那你还笑,”陈深撞了一下,完全清醒了,“你怎么不睡会,到南京还有的等呢。”
毕忠良站起来,打开门要出去:“水喝多了,要等着去厕所,行了吧。”
陈深揉揉脑袋:“毛病真多。”
毕忠良摇摇头,走出小隔间。
这是一节全部是隔间的车厢,卫生间在这节车厢的后面。
毕忠良并没有关好隔间的门,直接向后走去。
陈深站起来去关门,却发现一个陌生的男人从后面的隔间里出来,跟上了毕忠良。
陈深直觉有点不对,那个男人双手插兜,完全按照毕忠良的速度行走,就像是……尾随。
就在一愣神的工夫,毕忠良和陌生男人离开了陈深的视线范围。
猛然间,陈深的后脊冒出了冷汗。
顾不得其他,陈深立刻跑了过去。
卫生间的门紧闭着,里面传出打斗的声音。
“老毕!”陈深大喊一声,猛烈撞门。
碰!咚!……
卫生间里的碰撞声突然消失了。
陈深的心在这安静中揪紧:“老毕!老毕!”
不能再等下去了。
陈深突然间冷静下来,退后两步,蓄力,转腰,抬腿,重踢!
卫生间的门被踢开,毕忠良正和陌生男人正僵持着,男人手里反着光的匕首只差一点就要划开毕忠良的喉咙。
陈深一脚踹在陌生男人的腰上,制衡被打破。
情势逆转,男人立刻抽身,从两人中间脱离。
“抓住他!”毕忠良捂着流血的胳膊喊到。
谁知男人不退反进,冲着陈深就甩出匕首。
陈深一个侧身躲过。
男人随即掏出枪来,趁着陈深侧身的空隙扣下扳机。
“小心!”陈深喊着扑了过去。
“啪”“啪”!
一颗子弹从毕忠良头侧擦过,射进了火车墙壁里,另一颗子弹则穿过了陈深右侧的肩胛。
毕忠良一瞬间红了眼。
枪声惊动了列车上其他乘客,男人鸣枪开路,尖叫的人们纷纷蹲在两侧,不敢阻拦,男人快速跑过一节节车厢,乘警追赶不及,眼见着他从车尾跳了下去。
“陈深!!”毕忠良抓着陈深,大声呼喊着,“医生!你们谁是医生?!”
陈深的眼前出现了一瞬空白,什么都感受不到,然后,一阵灼烧般的疼痛扩散开,心跳的声音响彻耳畔。陈深隔着泪水看到胳膊还在流血的毕忠良胡乱拿着什么东西堵住他的伤口,亮出了他的工作证,大喊大叫着好似失去了理智一般。
陈深眨了下眼,泪水流了出来。
毕忠良恶狠狠地吼着:“小赤佬!你不许有事!”
这个样子真难看,陈深心里想着。
乘务员驱散了围观的人群,帮着两人回到了隔间里。
一位职业是助产护士的小姑娘被临时拉来了,她拿着列车上的急救箱,红着眼眶抖着手给陈深临时处理伤口,被毕忠良瞪的快要吓死了。
“小赤佬,你说句话啊!”毕忠良伸着胳膊,让一位学过急救知识的乘务员帮他处理。
为了处理伤口,陈深的衣服被脱掉了大半,他皱着眉,半天才说:“疼,冷。”
毕忠良终于舒了口气。
护士姑娘颤抖着说:“我,我就只能,只能处理成这样,你们,还是要去医院,去医院做……”
“知道了。”毕忠良语气生硬。
护士姑娘更害怕了。
陈深倒是勉强笑了一下:“谢谢你,麻烦了。”
护士姑娘立刻点着头跑掉了。
毕忠良问乘务员:“还有多久能到下一站?”
乘务员毕恭毕敬地说:“大概还有十分钟就到苏州。”
毕忠良:“立刻安排医生接站!”
不到十分钟时间,火车就进入了苏州站,等待片刻后,救护车就到了。
抵达医院,陈深和毕忠良被分开处理伤口。
“老毕,放心。”进手术之前,陈深笑着说。
白墙,白光,反光的手术器具,还有消毒水的味道。
陈深反感的地方。
麻药的药效显现出来,周围的医生和护士都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陈深忽然想到,如果此时有人要他性命,他怕是毫无反抗之力。
脑海里思绪变得奇怪起来,眼前的世界模糊了,陈深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毕忠良还等着自己呢……
走廊里,毕忠良的胳膊缠着绷带,冷气森森地坐在手术室外,盯着那个“手术中”的灯。
不知道是哪方面的人要来刺杀自己。
苏三省早上刚刚遇刺身亡,晚上就轮到了自己……
还有自己身上带的东西……
又是谁透露了自己的行程呢?
毕忠良眉头紧皱,那只完好的手紧了紧,想起了今天早上的事:
在追悼会前,南田私下电话联系毕忠良,让他把第三战区的信息交到南京,高木在追悼会之后就立刻把文件送到了家里。之后,毕忠良和陈深不欢而散,毕忠良趁着独自在家,把文件藏到了骨灰盒盒盖的夹层中。
为了送文件,毕忠良决定先去南京,再去杭州。这种曲折的方式并不是出行的首选,毕忠良是以这样“很容易订到包厢”为由应付陈深的。
看了看身旁的骨灰盒,毕忠良伸手去摸了摸。
如果陈深出了什么事……
毕忠良看着骨灰盒的目光渐渐冰冷,他突然想到,如果陈深出了事,他绝不会把文件交给南京方面。
“手术中”的灯熄灭了。
门打开,医生走了出来。
“医生,怎么样?”毕忠良立刻迎了上去。
医生摘下口罩,说:“贯穿伤,送来之前处理的还算不错,但毕竟伤了骨头,还是要注意静养,不然会留下后遗症。”
毕忠良频频点头:“知道了,谢谢医生,谢谢医生。”
随后,睡着的陈深被推了出来,他虽然脸色苍白,但神色平静,呼吸平稳。
毕忠良跟着陈深去了病房,放下骨灰盒,简单的收拾一番后,在他旁边的床上躺下休息。
关灯前,毕忠良又看了看陈深,觉得自己胳膊上的伤似乎都不那么疼了。
当天深夜,马上就要离开苏州的王天风得到了线报,特工总部直属行动队的毕忠良和陈深出现了,一人受刀伤,一人受枪伤,目前就在医院中。
王天风靠着椅子,手指一敲一敲的。
这两个人出现在这,还都受了伤……
王天风吩咐下去:“持续监视,但不要打草惊蛇。”
之后他掐着时间给上海发送了电报。
电波穿过天空,明公馆里,阿诚收到了信息。
“大哥,”阿诚拿着写好的电报纸找到明楼,“毒蜂来电。”
明楼摘下眼镜:“怎么了?他不是要走了吗?”
阿诚读道:“毕深二人苏州受伤。”
“苏州?受伤?”明楼皱眉,“他们不是去杭州吗?没从嘉兴走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苏州?”
阿诚把电报纸递给明楼:“看他们的方向,倒像是去南京的。”
明楼看了看电报纸,放到一边:“明天吧,你去查一下他们的购票情况,再查查他们这几天的电话情况。”
“好的。”
“如果真是去南京,那就要注意了。”明楼说着,端起茶水就要喝。
阿诚立刻抢下了茶水杯子:“大晚上的不许喝茶。”
明楼看看阿诚,妥协了:“那白水可以吗?”
“可以。”阿诚端着茶水就出去了。
明楼笑了笑,目光在电报纸上停留。
很快,阿诚端着一杯白水回来了:“给,温度正好。”
“嗯,”明楼接过水杯,喝了一口,“阿诚,如果你要回老家安放骨灰,是什么会让你放着近路不走,非要绕远呢?”
“一是近路不通,二是有其他任务。”阿诚回答。
明楼说:“让疯子先别走,留着看看怎么回事。”
阿诚撇嘴:“他能同意?”
“他肯定已经行动了,”明楼笑道,“还有什么情况吗?”
阿诚说:“还有,明台的退学手续办好了,估计过几天就能送到上海来。”
“好,这下遂他的意了。”明楼说。
“要通知他吗?”
“可以。”
阿诚犹豫了一下,说:“大哥,明台回来的话,于曼丽应该也会跟着来吧?”
明楼点点头:“是啊,明台很认真,一定是会带她回家的。”
“那我们的身份,还是要隐瞒?”
“嗯,至少暂时要隐瞒,”明楼说,“不论明台怎么看,怎么说,我们还是要有自己的判断。”
阿诚点头:“知道了,大哥。”
“嗯,”明楼看看阿诚,“怎么了?还有事?”
阿诚的目光飘向了旁边:“大哥,咱们……嗯,我觉得,大姐似乎是,察觉到什么了。”
“哦?”
“今天大姐突然跟我说,让我督促你早点睡,还说要记得给你换个厚被子。”
明楼看着阿诚,笑了起来:“难道你以为大姐才刚刚察觉吗?”
阿诚瞪大了眼,汗毛都竖起来了。
明楼笑着说:“别多想了,明天还有事要做呢。”
阿诚看着明楼把电报纸用打火机点燃,黑灰的纸屑飘散在烟灰缸里,然后明楼看了眼阿诚,拍拍他,说:“不早了,睡吧。”
阿诚突然反应过来,除了刚回家的那两天他是和明楼分开睡以外,之后他们都是同屋的,大姐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阿诚冒出了一身汗。
同一时刻,明镜在自己的卧室里辗转反侧。
明楼和阿诚啊……这两个孩子怎么就凑到一起去了呢?
难道是放出去的太早了,在国外受影响太多了?
明镜想起自己几天前去找明楼的时候,他说的话:“大姐,我和阿诚信仰相同,精神相通,血肉相融,生死相依,此生此世,无法分离。”
明镜在黑暗中叹气。
这段时间她都睡不好觉,仔细观察了两个弟弟的相处后,她不得不承认,他们相处的很好,好到无法分开。
既然分不开,在一起也好。
宋茂成……
明镜眨眨眼,努力逼回眼泪。
至少,相爱的人在一起,就是幸福。